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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     姚伯子至孝受显荣

      终日寻经论史,夜深吸月迎风。一杯清酒贮心胸,长啸数声星动。

      举笔烟云绕惹,研朱风雨纵横。说来忠孝兴偏浓,不与寻常打哄。

  这首词儿,名《西江月》,总见世人唯有“忠孝”二字最大,其余还是小事,若在这两字上用得些功,方才算得一个人。如今这回说行孝的报应,但行孝是人的本等,怎生说到报应上去?只为世上那一种愚下之民,说行孝未必有益,忤逆未必有罪,所以他敢于放肆。不知那个“孝”字惊天动地,从来大圣大贤、大佛菩萨、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、阎罗天子,那一个敢不敬重着这一个字?在下先说几个忤逆的报应,与列位看官一听。

  话说杭州汤镇一个忤逆之子叫做曹保儿,凶恶无比,凌虐其母,不可胜言。母亲被儿子凌虐惯了,只当小鬼一般畏惧。这曹保儿生下一子,方才三岁,极其爱惜。一日,妻子偶然把儿子跌了一交,磕损其头,妻子恐怕,对婆婆大哭道:“你儿子回家,必然要把我打死了,不如投水而死,省得死在他手里。”婆婆道:“不要投水,只说是我将来跌坏了,做我老性命不着。我且权躲在小姑娘家里,等他怒过了头,回来便是。”到晚间,曹保儿来家,见儿子跌得头破,大怒之极,把妻子一把揪将过来,只待要杀。妻子说:“不干我事,都是婆婆之故。”次日,曹保儿身边悄悄带了一把刀子,走到中途,将来藏在石下,竟走到小妹妹家,假以温言骗母。母亲不知其意,与保儿同行,行到藏刀之处,保儿取刀要杀母亲,在石下寻摸,早不见那把刀子。但见一条大蛇当道,怒气勃勃,曹保儿心下慌张之极,不觉双足陷入地中,霎时间直陷至膝,七窍流血。自己求告道:“是我不是了,怎生这般忤逆,要杀害母亲!”其母急往前救抱,无计可施,遂急急走回家来,叫媳妇带了锄头同往救掘,随掘随陷,掘得一尺,倒陷下二尺。无可奈何,只得啖以饭食,号泣彻天,三日而死。观者日数千万人,莫不称快。这是元至正甲辰六月之事。

  还有一个忤逆子报应之事,是山西平阳府军生周震,始初做得一个秀才,便欺虐闾里,看得自己如天之大,别人如蚂蚁之小、犬马之贱。不要说是平常人,就是孔子、孟子,他也全不看在眼里。侥幸秋试,便腆起肚子,扬扬得意,对父亲道:“我是贵子,恐非尔所能生也。”父亲见家丑不可外扬,只得忍气吞声。后周震患了一场病,久卧床褥,双目俱盲,忽作驴鸣数声而死。始死之时,邻人有与同死者还魂转来,说周震见阎罗天子,命判官查其罪恶,叫周震变驴。周震大声喧辩道:“我有何罪,要我变驴?”阎罗天子道:“尔悖逆父母,怎生不该变畜生?”周震慌张,方才哀告道:“既变畜生,愿王哀怜,把我托生安逸之处。”阎罗天子道:“你眼界最大,把你覆了双目,终日推磨。”周震方才语塞,只觉牛头夜叉将驴皮一张披在周震身上,将铁鞭鞭了数十下,周震变驴跳跃而去。这两个是忤逆子的报应了。

  还有忤逆媳妇的报应。唐朝贾耽丞相为滑州节度使之时,滑州百姓一个媳妇极其忤逆,婆婆目盲,媳妇以蛴螬虫作羹与婆婆吃。婆婆觉得其味甚异,留与儿子回家看视。儿子看了,仰天号泣,恍惚之间见空中一个金甲神将把这忤逆媳妇的头截去,换上一个狗头,声音犹是人声,时人谓之“狗头新妇”。贾丞相叫人将绳索牵了这个狗头新妇满城游行,以为不孝之报。

  又有福建延平府杜氏兄弟三人,轮供一母。兄弟各出外锄田,叫这三个媳妇供给。三人出外,这三个媳妇便大骂婆婆,终日没得粥饭与婆婆吃。婆婆痛苦,要自缢而死。嘉靖辛卯七月中,青天白日,划剌剌一个大霹雳响,只见电火通红之中,三个妇人一个变牛、一个变狗、一个变猪,只头还是人头。观看之人,日逐千千万万,众人都画了图样,刊布于世,以警戒人。

  看官,你道忤逆之报,昭昭如此,怎么人不要学做孝顺之人,以致天谴!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公姑父母即天神,触忤天神殒自身。

      莫怪小人饶口舌,恐君驴马变成真。

  列位看官,你看忤逆之报一毫不差,那行凶作恶之人只道鬼神不灵,不知举心动念,天地皆知。况罪莫大于不孝,若天地饶过了你的罪犯,便不成一个天地了。忤逆的既是这般灵应,行孝的自然灵佑、鬼神感动。从来道:“孝通神明”,并无虚谬之理。看官牢坐,待在下慢慢说来。话说这位孝子姚伯华,生在浙江严州府桐庐县,二十未娶,事父母极孝,昏定晨省,再不肯离父母左右。父母年俱六十余岁,要与伯华娶媳妇,道:“吾父母俱老,早娶媳妇,生下孙儿,以接姚门香火,此吾父母之愿。”伯华禀道:“儿常见人家娶了媳妇,思量他孝顺服事;或是娶着一个不贤惠的,三言四语,添嘴送舌,儿子不察,听了枕边之言,反把父母恩情都疏冷了。世上孝顺的有得几个?不如不娶,父子方得一家。若是娶了,父子便分为两家。以此儿心不愿,且待日后细细访得一个贤惠孝顺的行聘未迟。”伯华说了,父母亦不强他。伯华在家,终日孝顺力田,家道颇是温厚,奉养无缺。果是:

      万两黄金未为贵,一家安乐值钱多。

  话说姚伯华一味行孝,父母年老,膝下承颜顺志,好不快乐。怎知乐极悲生,降下一天横祸。那时正是元顺帝末年,荒淫酒色。哈麻丞相进西番僧以运气术媚帝,帝习为之,号“演揲儿法”。哈麻妹婿集贤学士秃鲁贴木儿又进西番僧伽嶙真于帝,行十六天魔舞,男女裸处,君臣宣淫,群僧出入宫中,丑声闻于外,市井之人,莫不闻而恶之。行省大臣日以纳贿赂为事,多者高官厚爵,少者贬降谪罚,顺帝一毫不知。皇子爱犹识理达腊专好佛书,坐清宁殿,分布长席,列坐高丽、西番僧,道:“谕德李好文先生教我读儒书,多年尚不晓其义,今听佛法,一夜即晓。”因此愈崇尚佛教。凡百官要求超迁的,都以习佛法为由,求西番僧称赞,即转高官,所以当时有口号道:

      若要高官,须求西番。其昏浊如此。

  那时天下也不是元朝的天下,是衙门人的天下,财主人的天下。你道怎么?只因元朝法度废弛,尽委之于衙门人役。衙门人都以得财为事,子子孙孙蟠据于其中。所以从来道:“清官出不得吏人手。”何况元朝昏乱之官,晓得衙门恁的来,前后左右尽为蒙蔽,不过只要瞒得堂上一人而已。凡做一件事,无非为衙门得财之计,果然是官也分、吏也分,大家均分,有钱者生,无钱者死。因此百事朦胧,天下都成瞎帐之事。以此“红巾贼”纷纷而起,都以白莲教烧香聚众,割据地方,四散抢掳劫掠,杀人如麻,尸横遍野。徐寿辉部下先锋项普略领数千兵蜂拥而来,所过之地,杀人如砍瓜切菜,百姓哭声震天,四散奔走,但见:

      乱纷纷烟焰蔽天,哭淘淘悲声动地。刀枪凝一片白雪,旗帜晃十里红云。滚滚烟尘,可怜

  无数头颅抛满路。凄凄杀气,惜哉几万血肉踏成泥。枪尖上搠着人心,马领下悬挂甲首。干戈

  队里无复生还,铁马场中只有死去。魂飞天半,男女同作一坑尘。血染山前,老稚并为万壑鬼。

  话说这桐庐县在浙江上游,与杭州甚近,那贼兵四散而来,弥山布野,好生利害。各处人民都纷纷逃窜于深山穷谷之中,若是走不快的,尽为刀下之鬼。姚伯华见百姓纷纷逃窜,父母都六十余岁,家事又颇过得,算得“红巾贼”要来抢掳,性命难存,只得急急携了父母,走到阆原山中避红巾之乱。那“红巾贼”到已吃他避过了,怎知又生出一种假红巾贼来。

  那时浙江右丞阿儿温沙差三千兵去杀项普略。那项普略是能征惯战之将,兼之阿儿温沙是个极贪之官,专要的是孔方兄,因此赏罚不明,兵心不服。军士并无纪律,才离了杭州,便四散抢掠。那些百姓吃了“红巾贼”的苦,又吃官兵的苦,真是乱上加乱,苦中生苦。两军相交,战得不上数合,官兵身边各怀重资,并无战心,又被项普略肋罗里撞出一彪贼兵来,杀得个罄尽。项普略得胜而回。这些败残军兵,剩得不上百余人,没了主将,回来不得,索性假装“红巾贼”,拿了“红巾贼”失落的旗帜,头上也包了顶红巾,就如《水浒传》中李鬼假做李逵相似,脸上搽些黑墨,手里拿了两把板斧,躲在树林里耀武扬威的剪径,不撞着真正李逵,谁辨他真假。呐喊摇旗,逢人便杀,遇物便抢,把老妇人杀死,少年妇人抢来做压寨夫人,轮流奸淫。人只道是“红巾贼”,谁敢正眼儿觑他?有诗叹道:

      中原不可生强盗,强盗才生不可除。

      一盗既生群盗起,功臣皆是盗根株!

又有诗叹道:

      红巾原是杀人贼,假说杀贼即红巾。

      剪径李逵成李鬼,搽些黑墨便为真。

  话说那些假红巾贼到处抢掳杀人,姚伯华父亲只道“红巾贼”去远,方才 走出招呼儿子。怎知假红巾贼正到,被他一把拿住。他母亲在树林中见丈夫被贼人拿住,登时走出,取出袖中金银首饰,送与贼人,以为买命钱。那贼人收了金银道:“钱财也要,性命也要。”说罢,便把这老两口儿,从山崖上直攧将下来。

      山下新添枉死鬼,孝子何处觅双亲。

  话说姚伯华父母双双被贼人攧死,那时姚伯华从乱军中失散了父母,各人挨挤,纷纷乱窜。伯华四处寻觅喊叫,并不见影,心下慌张,不顾性命抓寻。当夜在星月之下遍处徘徊顾望,竟无踪迹。次日贼人稍退,伯华心焦,走投没路,大声痛哭,竟至血泪流出。果然孝感天地,那时贼锋未已,谁敢行走?四野茫茫,并无一人可以问得消息。伯华只得望空祷告天地道:“我父母何在,万乞天地神明指示。”祷告已毕,忽然背后有人则声道:“尔父母在前面山崖之下,速往寻觅。”伯华回头看视,并无一人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旷野茫茫属恁人,有谁指示尔双亲?

      是知孝德通天地,幻出神明感至人!

  话说伯华回头看视,并无一人,急急忙忙走到前面山崖之下,呼叫不见声应。细细寻觅,但见父母尸骸做一堆儿攧死在地,伯华痛哭。那时盗贼纵横,一阵未了,又是一阵。伯华料贼人必然又来,若还遇见,自己性命亦不能保,急将身上衣服脱将下来,扯为两处,裹了父母尸首,每边一个,背在肩上,不敢从大路而行,乘夜从小路而走,用尽平生之力,穿林渡岭。走得数里,却早天色昏暗上来,星月之下,脚高步低,磕磕撞撞好生难走。一步步挨到江口,那时已是二更天气,万籁无声,江边静悄悄的,并无一舟可渡。伯华对天叹息道:“这时怎得个船儿渡过南岸去便好,若迟到明日,恐贼兵又来,性命难免矣。”叹息方毕,两泪交流,只听得上流头咿咿呀呀,一个渔父掉一只船儿下来。伯华暗暗叫声“谢天地”,叫那渔父渡一渡到南岸去。渔父依言,将船儿撑到岸边,伯华背了两个尸首跳上了船。渔父一篙子撑开了船,问这姚伯华道:“这是谁人尸首?”伯华哭诉道:“是双亲尸首,被贼人推落崖下而死。无可奈何,恐贼人明早又来,性命难保,只得连夜背了载到祖坟上埋葬。”说罢,号啕痛哭不止。霎时间到了南岸,伯华袖中取出银镯子一只,付与渔父。渔父大笑道:“我见你是大孝之人,所以特撑船来渡你,难道是要银镯之人!你只看这兵火之际,二更天气,连鬼也没一个,这船儿从何而来?”说罢,不受其镯,把篙子点开来船,口里唱个歌儿。伯华一一听得明白道:

      吾本桐江土地神,感君行孝哭江滨。

      城隍命我非闲事,说与君家辨假真。那渔父歌毕,霎时间便不见了这只船儿。伯华大惊,拜谢天地。背了双亲,那时力气已竭,腿脚酸软,慢慢的一步挣一步,渐渐挣到祖坟左首,解开了衣服,把尸首放在地下端正,采些树叶掩覆,思量要掘地坎将来埋葬,争奈无一件器械可以挖掘,只得寻了一个木锥将来挖土。那时一连三日水米不曾沾牙,饥饿之极,精神困倦,一边挖土,身子已(足颠)仆于土坑之内矣。感得山神化作一个老人扶他起来,与他一碗浆饭吃了,方才挣得起。及至挣起之时,那老人又不见矣,真神灵保佑也。伯华又恐盗贼走来,只得日里躲过,夜里走来掘土,又有大虫前后咆哮,伯华那时已是听天由命,并无畏惧之心。如此两昼夜,十指血流,点点的滴在地上,伯华也不顾疼痛。方才掘得成穴,深一丈余,将二骸藏于穴内,又负土成坟,筑高三尺,痛哭之极,至于吐血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掘土成坟恨有余,山神送饭助饥虚。

      姚家坟墓非容易,孝子当年手拮据。

  话说姚孝子掘土成坟,埋葬了双亲。那时身体羸瘦,已是鬼一般的模样,盗贼正在纵横之际,只得东奔西窜,没影的逃躲性命,日不成日,夜不成夜。直待我洪武爷成了一统之业,天下方得安宁。姚伯华才走到故基一看,已成了一片荒地,但见苔草青青、狐兔纵横而已。遂砍伐些树木,搭起一间蓬厂居住,渐渐经营起来,方成就得一间房子。那时孑然一身,形影相吊,亲眷之中,已十亡其七八。后来渐复了故业,想起双亲死于非命,今幸得天下太平,人民复业,父母死去已经多年,好生痛苦。只记得遇难之时是二月,也不知父母是何日死亡。所以后来每到二月间,便断绝酒食,不吃荤血,不见宾客,拥炉自泣,手持杖画灰。眼泪滴于灰中,其灰尽湿。又走到父母攧死之处,伏地痛哭,声彻黄泉,山中鸟兽尽助其悲哀,为之徘徊踯躅。泪滴土下,所滴之处,草木不生,人人称其孝感,因名之为“哭亲崖”。凡是三次神灵显圣之地,俱至诚礼拜,叩头感谢,年年如此。又记得逃难之时没有草履,步行不便,几乎性命不保,幸以银钗一只,换得草履一双,方才得救性命,遂终身手织草履以施贫穷之人,不取其钱。后聘钱塘杨氏为妻,那杨氏也是个极孝之人,见丈夫如此痛哭,亦助其悲哀,一月不茹荤血。后生三子,三子也极其孝顺。伯华患病,三子至诚祷告北斗,愿减己寿以益父亲。果是:

      孝顺定生孝顺子,忤逆还生忤逆儿。

  三子共生八孙。姚夔字大章,正统七年中进士,做到吏部尚书,赠少保,谥“文敏”,人品事业,种种都妙。姚龙做到河南左参政。曾孙姚壁,甲申年中进士,做兵部郎中。子孙男女共有七百多人。伯华活至七十余岁而卒,赠通议大夫、礼部右侍郎。今称孝子者,莫不称姚伯华焉。称孝子有显报者,亦莫不称姚伯华焉。有古风一首单道姚伯华好处:

      元朝末年耽燕逸,哈麻媚献西番术。

      天魔十六舞腰身,君臣宣淫在密室。

      密室宣淫丑不堪,法度废弛官贪婪。

      蠹种在官苦在民,“红巾贼”起视耽耽。

    “红巾贼”去又红巾,干戈簇簇杀万民。

      可怜伯华两父母,推堕山崖跌作尘。

      伯华夜抱双骸骨,夜渡桐江鬼神惚。

      载尸渡向南岸去,不取金银见超忽。

      三日无餐仆不起,自分已作一鬼矣。

      山神有知馈浆饭,致令孝子终不死。

      血泪成坟坟土高,随他虎豹乱咆嗥。

      孝德通天非谬语,子孙世代盛宫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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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第七卷     觉阇黎一念错投胎

      从来三教本同原,日月五星无异言。

      堪笑世间庸妄子,只知顶礼敬胡髡。

  话说儒、释、道三教一毫无二,从来道:“释为日,儒为月,道为星,并明于天地之间,不可分彼此轻重。就有不同,不过是门庭设法,虽然行径不同,道理却无两样。”所以王阳明先生道得好,譬如三间房子,中一间坐了如来,左一间坐了孔子,右一间坐了老子,房子虽有三间,坐位各一,总之三教圣人:戴了儒衣儒冠,便是孔子;削发披缁,便是释迦牟尼佛;顶个道冠儿,便是太上老君。世上一种颠倒之人,只信佛门因果报应,不知我儒门因果报应一毫不差,那书上道:“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。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”难道不是因果报应么?你只看我孔夫子作《春秋》,那称赞的自然流芳千载,那责罚的自然遗臭万年。就把佛门的因果报应来论,我孔子代天从事,那一枝笔就是玉帝的铁案一般,一称赞决然升于天堂,一责罚决然入于地狱,何消得阎罗天子殿前的判官小鬼、牛头夜叉。可恨世上不忠不孝、无礼无义之贼,造了逆天罪案,却都去躲在佛门,思量做个遮箭牌。这样说将起来,那佛菩萨便是个乱臣贼子的都头、奸盗诈伪的元帅了。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,难道佛菩萨偏饶过了你不成?世上没有这样糊涂的佛菩萨。况且从古来决无不忠不孝、无礼无义之贼可以成佛作祖之理。有一等昏迷之人,不论好歹,专好去护那佛门弟子。若是好的,自然该尊礼敬重他,就如我儒门的圣贤一般;若是犯了三皈五戒,扰乱清规,酗酒奸淫,无恶不作,这是佛门的魔头,败坏佛法,最为可恨,他还要去盖护他,这个叫做护魔,不是护法。还要说“僧来看佛面”,不知儒门弟子做了不忠不孝、无礼无义之事,难免笞、杖、徒、流、绞、斩之刑,难道还说他是儒门弟子,看孔夫子面上么?比如那黄巢原是个秀才,及至造了反,难道还是儒门弟子?后来事败,削发做了和尚,难道便是佛门弟子?败坏儒门,孔子之所深恶;败坏佛门,如来之所深恶,总是一样。还有没廉耻之人,假以护法为名,与和尚通同作弊,坐地分赃,诓骗十方钱粮,对半烹分,遂将个能言舌辩之僧以为奇货可居,拱在高座,登坛说法,招集妇女,夜聚晓散。就是杨琏真伽那样恶秃驴,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大菩萨、大罗汉、大祖师,假装贼形,鞠躬礼拜,做成圈套,诓骗愚民。那愚民那识真假!只道是如来出世、弥勒下生,翕然听信,至于出妻献子有所不顾,破坏风俗,深可痛恨。只图佛面上刮金,果然是佛头上浇粪。你只看如来弃了王位出家,还要将身喂虎,割肉啖鹰,雪山修行十二载,野鹊巢于顶上,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初祖达磨为佛法来于东土,思量度世救人,因与梁武帝论说佛法不合,遂折芦渡江,到于少林寺,面壁九载。中国妒忌之人,药死他六次,他都以神通救解,后以传道得人,不复救解,所以他的脸通变做黑漆漆的,遂手持只履西归而去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二祖神光求佛法于初祖,初祖不肯轻传,二祖恳求,直至洪雪齐腰,初祖也还不传;二祖发极,将左臂割下供于佛前。初祖知是道器,方才传法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还有长庆祖师坐破七个蒲团,赵州祖师四十年行脚。为法亡躯,难道他是为利不成?在下略说这数位便知端的,那里有贪财利的佛菩萨祖师?何况其余种种恶事!

  如今佛口蛇心之人,假以信佛为名,无恶不作,坏那佛门多少名头、多少事体,深可痛恨。为臣当忠,那坐在九重金銮殿上、戴冕旒的皇帝,便是丈六金身,紫金佛面,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真正我佛如来世尊。他却不肯尽心尽力,赤胆忠心,一味瞒心昧己,做那误国害民的事。为子当孝,那住在三间草茅屋内、挂竹杖的老人,便是丈六金身,紫金佛面,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真正我佛如来世尊。他又不肯尽心尽力,承颜顺志,一味瞒心昧己,做那贪妻昵妾的事,不知他信些什么佛法来。所以宋朝司马温公《禅门六偈》最做得妙道:

      忿怒如烈火,利欲如铦锋。终朝长戚戚,是名“阿鼻狱”。

      颜回甘陋巷,孟轲安自然。富贵如浮云,是名“极乐国”。

      孝弟通神明,忠恕行蛮貊 。积善来百祥,是名“作因果”。

      仁人之安宅,义人之正路。行之诚且久,是名“不坏身”。

      道德修一身,功名被万物。为贤为大圣,是名“菩萨佛”。

      言为百世师,行为天下法。久久不可掩,是名“光明藏”。

  在下这一回说《觉阇黎一念错投胎》,先说一个大意,意在劝世,所以不觉说得多了些。如今引证一个故事。

  话说唐朝一个华严和尚,是个生身的罗汉,在洛都天官寺讲经说法。一生得《华严》三昧,若是讲经之时,便就天花乱坠,地涌金莲。因此,人人称为华严和尚,真个是:

      道高龙虎伏,德重鬼神钦!他弟子共三百余人之多。若是堂上吃斋之时,众弟子一齐上堂,威仪严整,瓶钵必须齐集。门下一个老和尚极有道行,与众不同,只是生性甚是躁急褊小,那时适值身体患病,不能随众上堂赴会。有个小沙弥因自己没有钵盂,见这个老和尚患病不上堂,走来问这老和尚借钵盂。老和尚极是悭恪这个钵盂,道:“我生平爱惜这个钵盂,日日擦磨玩弄,受用数十年,只好自用,不肯借人。若借与你,恐有损失。”那个沙弥三回五次,定要借这个钵盂。老和尚只得借与,却从床上爬将起来,双手捧与这沙弥道:“我爱这个钵盂,如同性命一般,好好借用。若有一毫损失,便是杀我性命。”说了三次。沙弥接得上手,走入佛堂,同众斋食。方才吃完,正要洗涤,那老和尚已在床上再三催促了。沙弥见老和尚催促,登时洗涤完,正要将来交付,不期老和尚大声催促。沙弥心慌,手忙脚乱,不曾看得地下,一脚踏着一块破砖,一交跌倒,把这钵孟打得粉碎。沙弥只得走到老和尚床边,跪在地下再三磕头请罪,诉说打碎钵盂之故。老和尚不听便罢,一听听得了这句话,把头摇得疙颤颤的动。在床上大叫一声道:“汝杀我也!”登时目睛努出,面色青紫,咽喉气绝而死。沙弥甚是懊悔。后来过了数年,华严和尚登坛讲《华严经》,那沙弥也在座下听讲,忽闻得寺外山谷震动,呼呼的如风雨之声。华严和尚便招这个沙弥立在自己背后。霎时间,只见一条雪花也似大蛇,长十余丈,大七八围,直抢入山门里来,腥臭不可当,目光如火,张开血盆那口,直到讲堂,抬起头来高有丈余,似四围寻觅之状。众僧都惊得汗出,华严和尚拿起锡杖,望地下一震道:“孽畜不得无理!”那蛇遂低头闭目。华严和尚高声说法道:“既明所业,当回向三宝。”遂教满堂僧众齐声念佛,与他说三皈五戒。说完,那蛇遂转头向外蜿蜒而出。那时老和尚有弟子在座,华严和尚对那老和尚的弟子道:“这蛇就是汝之师父,修行有年,将成正果,只因悭恪一个钵盂,恼恨之极,变成蟒蛇。适才来此,要吞啖这个沙弥。若吞了这个沙弥,当堕地狱,再无出世之期。我今与他受戒,他明白前因,当舍此蟒蛇之身矣。你们可出山门外一看此蛇何如。”众弟子一齐走出山门观看,只见此蛇所过之处,草木尽行偃仆,就如车轮推过的路一般。此蛇行到幽谷之间,以头触石而死。众弟子走来回复了。华严和尚道:“此蛇已到裴郎中家投胎作女人身,性甚聪慧,年十八当死。死后复转男身,长大修行,方得成道。”说毕,即分付一个弟子道:“汝可入城到裴家访问。此女今欲产下,却甚艰难。可往救其性命。”弟子领命而去,走入城中,来到裴家。那裴宽为兵部郎中,也是华严和尚座下门人。他夫人临产已六七日,再产不下,正在危困之际,闻得师父差人来到,即忙出见,颜色甚忧道:“吾妻临产已六七日,再产不下。甚是危困。”那弟子道:“师父正为此一段缘故,特来救取。”遂教裴宽在堂门外净设床席,焚香击磬,连呼和尚三声;夫人即时产下一女。身体平安,后长至一十八岁而死。死后再转男身,方得成道。看官,你道这个老和尚将成正果之人,只因一念差错,便变成一条毒蛇。若不亏华严和尚点化,稳稳在地狱中不得翻身。从来道“人身难得,至道难闻”,奉劝修行之人切不可有一毫贪着之心、衔恨之念,错走了道儿,再救不转。正是:

      慈悲胜念千声佛,作恶空烧万炷香!

  如今说西湖上一个故事,也是个得道之僧,只因一念差错,投胎托舍,昧了前因,做了个好顽不肖误国的贼臣,留与千古唾骂,把前功尽弃,岂不可惜?话说宋朝南渡以来,孝宗时节,朝中有一个宰相,姓史名浩,是明州鄞县人,辅佐孝宗共理天下。那史浩虽然位列三台,争奈子息宫着实艰难,年登五十余岁,未曾生子,遂广置姬妾,也只生得几个女儿。若是姬妾怀了男孕,每每未曾及月便要小产,随你吃什么保胎丸,究竟无益。史丞相甚是着急。曾听得有人说道:“求子之法,须访求深山中一个修行的老僧,至诚恭敬,与他日日相好,盘桓出入,示他以富贵华丽之景,待他红尘念头一动,起了一点喜好贪慕之心,他便一个筋斗翻将转来,就在你家为子为孙。所以从来道‘山中无好和尚,朝中无好宰相’,此是必然之理。”史丞相听了这话,果然在两山之中访了一个老实的觉长老,六十余岁,专一至诚修行,不管闲事,住于一间破茅庵之中,终日念佛。一日两餐之外,便就闭了双目,端坐于蒲团之上,共坐过了二十五个年头,且是有些光景。不期前世业障深重,魔头发动,撞着这个丞相,直教:

      攧翻了二十年苦功,跌破尽三千劫面目。

  话说史丞相访着了这个觉长老,便就假做个老秀才闯入他茅庵之中,与他拜佛施礼,舍了些斋米、衣鞋、灯油等样,又与他补盖茅庵破漏之处。觉长老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,以后日亲日近,渐渐相好,就如道友一般相处。后来方晓得这个施主是当朝一品宰相,后移居于大寺之内。史丞相一味恭敬,就请觉长老常常来于相府,谈禅问法,素斋供给,异常齐整。又故意把蟒袍、玉带、幞头之类放在面前,金银、彩币、锦绣堆积如山,玉器宝玩、外国珍奇之物,无所不有。丞相自己案桌之上金玉酒器,饮食肴馔,陆珍海错,芳香扑鼻,鼓瑟吹笙,围屏之内,玉佩丁当,兰麝交错,娇声艳语。左右服役之人,喏喏连声,威风凛凛。果是:

      人间宰相府,天上蕊珠宫。

  那觉长老是个老实和尚,生平眼睛里何曾看见那世上繁华富贵之事,如今终日在眼睛边晃来晃去。一日,史丞相问觉长老道:“还是和尚好,还是我丞相府这般样富贵好?”那觉长老看了这许多富贵,不觉动了一点尘凡之念,一时拿不住定盘星,失口说道:“丞相富贵好。老僧山中修行清苦,怎比得丞相这般富贵。”那觉长老是个久修行之人,时时有护戒神随着,今见觉长老差错着了魔头,便向耳边报道:“师父差了因果,我去也。”长老听得说,吃那一惊不小,暗暗懊悔道:“此念一差,可惜二十五年工夫废尽,今当堕落火坑矣。”遂急急忙忙别了丞相,归于寺中,念两句道:

      二十五年摸索,今朝一念差错。

  念罢,遂闭目而化去。史丞相正在家中饮宴,只见觉长老忙忙的走入内室,史丞相立起身来迎接,早已不见了觉长者的踪影。心中疑惑,即忙差人去寺中探看,方知道适才已圆寂了。史丞相即日第十三个夫人产下一子,史丞相明知是觉长老投胎,心中大喜,因此就取名为史觉,后来改名为弥远。

  史丞相从来无子,今亏得觉长老转世与他做了儿子。但这一个筋斗翻得不好,竟忘却了前因。那聪明智慧自不必说,但生性一味歪斜奸险,残忍刻剥,自小生于相府习惯了这些骄奢淫佚之事。又因丞相晚年得子,把他生性都骄养惯了,竟训他不下。又倚着丞相之势,绝无忌惮,专一以作恶为事。后来登第做官,极有恶才,人都服他,又都怕他,遂渐渐做到吏部侍郎。

  那时正是宁宗之朝,奸臣韩侘胄专权。后来韩侘胄封了平原郡王,思量立盖世之功,以为固宠之计,遂倡恢复之议,举兵北伐,惹得金兵分道南侵,势如破竹,宋兵大败,死者不计其数。韩侘胄忧惧,遣使请和。金鞑子不许道:“如要休兵,但把那个起衅的首级砍来与俺,俺就休兵罢战。”韩侘胄大怒,用兵益急,蜀口淮汉之民,死者如山,中外忧惧,无可为计。那时宁宗的杨后嗔怪着韩侘胄,你道为何?杨后颇通书史,性极机警,始初还是贵妃,只因宁宗的正宫恭淑皇后崩了,要立正宫皇后。那时宁宗还有一个曹美人,也有宠于宁宗。韩侘胄忌惮杨贵妃有机巧权术,不肯立他为后,要立曹美人为后;又因杨贵妃不守家法,私通了王瑜,遂禁绝王瑜不许通籍内廷。杨氏甚恨,遂使了一片心机,毕竟做了正宫,遂恨韩侘胄切骨,要报此一箭之仇。那史弥远暗暗于内中打听了这个消息,串通了关节,乘中外忿恨之时,遂上一本请诛韩侘胄。杨皇后正中机谋,从中力赞其事,遂下一道密旨,着史弥远叫殿帅围了侘胄私第,遂将韩侘胄登时杀死于玉津园,呜呼哀哉了。

      可怜一代奸臣,化作南柯一梦。

  话说史弥远除了韩侘胄,杨后大喜,就进史弥远为丞相之职。那杨后聪明非常,文墨精通,尝有《宫词》数十首道:

      瑞日瞳眬散晓红,乾元万国佩丁东。

      紫宸北使班才退,百辟同趋德寿宫。

      元宵时雨赏宫梅,恭请光尧寿圣来。

      醉里君王扶上辇,銮舆半仗点灯回。

      柳枝挟雨握新绿,桃蕊含风破小红。

      天上春光偏得早,嵯峨宫殿五云中。

      溶溶太液碧波翻,云外梅台日月闲。

      春到汉宫三十六,为分和气到人间。

      晓窗生白已莺啼,啼在宫花第几枝。

      烟断兽炉香未歇,曲房朱户梦回时。

      一帘小雨怯春寒,禁御深沉白昼闲。

      满地落花红不扫,黄鹂枝上语绵蛮。

      上林花木正芳菲,内里争传御制词。

      春赋新翻入宫调,美人群唱捧瑶卮。

      海棠花里奏琵琶,沉碧深边醉九霞。

      禁御融融春日静,五云深护帝王家。

      后院深沉景物幽,奇花名竹弄春柔。

      翠华经岁无游卒,多少亭台废不修。

      天申圣节礼非常,躬率群臣上寿觞。

      天子捧盘仍在拜,侍中宣达近龙床。

      水殿帘钩四面风,荷花簇锦照人红。

      吾皇一曲薰弦罢,万俗冷冷解愠中。

      绕堤翠柳忘忧草,夹岸红葵安石榴。

      御水一沟清澈底,晚凉时泛小龙舟。

      薰风宫殿日长时,静运天机一局棋。

      国手人人饶着处,须知圣算出新奇。

      宫殿帘钩看水晶,时当庚伏炽炎蒸。

      翰林学士知谁直?今日传宣与赐冰。

      云影低涵柏子迟,秋声轻度万年枝。

      要知玉宇凉多少,正在观书一夜时。

      琐窗宫漏滴铜壶,午梦惊回落井梧。

      风递乐声来玉宇,日移花影上金铺。

      凉生水殿乐声游,钓得金鳞上玉钩。

      圣德至仁元不杀,指挥皆放小池头。

      凉秋结束斗尖新,宣入球场尚未明。

      一朵红云黄盖底,千官下马起居声。

      秋高风动角弓鸣,臂健常嫌斗力轻。

      玉陛才传看御箭,中心双中谢恩声。

      思贤梦寝过商宗,右武崇儒治道隆。

      总揽乾纲成治理,群臣臧否疏屏风。

      用人论理见宸衷,赏罚刑威合至公。

      天下监师二千石,姓名都在御屏中。

      家传书法学光尧,圣草真行说两朝。

      天纵自然成一体,谩夸虎步与龙跳。

      泛索坤宁日一羊,自从正位控词章。

      好生躬俭超千古,风化宫嫔只淡妆。

      击鞠由来岂作嬉?不忘鞍马是神机。

      牵缰绝尾施新巧,背打星球一点飞。

      宫槐映日翠荫浓,薄暑应难到九重。

      节近赐衣争试巧,彩丝新样起盘龙。

      角黍水盘饾饤装,酒阑昌歜泛瑶觞。

      近臣夸赐金书扇,御侍争传佩带香。

      一朵榴花插鬓鸦,君王长得笑时夸。

      内家衫子新翻出,浅色新裁艾虎纱。

      帘幕深深四面垂,清和天气漏声迟。

      中宫阁里催缫茧,要称新蚕作五丝。

      岁岁蚕登麦熟时,密令中使视郊圻。

      归来奏罢天颜悦,喜阜吾民鼓玉徽。

      小样盘龙集翠裘,金羁缓控五花骝。

      绣旗开处钧天奏,御捧先过第一筹。

  话说杨后极有文才,因此专政,又因史弥远与他除了韩侘胄心腹之疾,待他极其隆重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。因此史弥远出入宫闱之中,绝无忌惮,遂与杨后为乱。那宋朝家法极好,独有杨后不守家法,有人作《咏云词》讥刺史弥远道:

      往来与月为俦,舒卷和天也蔽。

  因此史弥远之势愈大,无人敢惹。凡是史弥远要做的,杨后即时准奏。杨后要做的,弥远即时奉行。表里通同,权势薰灼。若是不中意的,轻则刺配沙门岛、鬼门关,重则竟为刀下之鬼,谁怕你叫起撞天屈来!不要说他吐气成雷,就是他放一个屁,也还威行千里。那些奉承他的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,当道救命符彔;捧在鼻边,只当外国的返魂香;吸在口里,还要咬唇咂舌,嚼出滋味。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,还恐怕人偷接了去,不见得男女孝顺之心。以此威势日旺一日,怎见得:

      一片虎狼之心,满肚蛇虺之气。刀枪剑戟,打就一付身躯。锉磨煅烧,炼成百般形性。眉

  毛皱处,日月无光;怒气挥时,鬼神失色。滚滚头落地,犹存谈笑之形。轰轰血洒空,不见凄

  惨之色。十八层阿鼻地狱,团团围得不通风。三千柄鬼头刀,烁烁排成赛过日。犹如捉生啖死

  的狠罗刹,连头嚼骨的鬼夜叉。

  话说宁宗无子,选太祖之后贵和立为太子。那贵和太子不十分中意史弥远。弥远心生一计,因见贵和太子最好鼓琴,就费了数千金买了一个会得弹琴绝色的美人,暗暗进与贵和。贵和不知其中就里,受了这个美人,异常宠爱。弥远见贵和中了美人之计,就厚待那美人的父母,金银彩缎珍宝不时馈送,买了他美人一家之心,就悄悄教美人打听消息,凡有些动静尽数传报。贵和见杨后与弥远打成一家,全没些畏忌,心中甚是气忿,把杨后与弥远二人的私事都写在桌上,就像帐目一般,一一记得明白。又写道:“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。”美人见了暗暗吃惊。一日,与美人观看壁上画的天下舆地图,把手指着广东、琼崖二处,与美人道:“我明日登了位,断然要把史弥远这奸臣充军于此地。”美人故意问道:“史弥远无甚过失,怎生便要充军于此地?”贵和道:“乱伦误国贼臣,怎生饶得他过!”美人不敢做声,只得答应道:“是。”又常常称弥远为“新恩”,说异日不充军到新州,便充军到恩州去也。美人将此事细细来报与弥远知道。史弥远大惊,暗暗的道:“风不吹不响,树不摇不动。人无害虎心,虎无伤人意。这样光景,断难两存,不是他,就是我。一不做,二不休,定要废了他,方才安稳,教他这太子做不成,‘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’。”这是:

      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
  话说史弥远要废贵和太子之心,日日在念。他家中一个先生余天锡,也是鄞县人,生性质朴,弥远极其敬重。余天锡要回乡去秋试,辞别弥远起身。弥远延入书房之中,赶开了左右,悄悄对余天锡道:“皇子心性不纯,不堪负 荷重器。先生回到浙东,如有宗室贤厚之子,可密密访来。此是朝廷大事,不可轻易,不可向一人面前漏泄。”余天锡领命而去,渡了钱塘江,来到绍兴地分。有分教:

      假太子一朝谢位,真天子即日登基。

  你道那真天子是谁?就是理宗皇帝。他原是宋太祖十世孙燕懿王德昭之后希瓐之子。希瓐共有二子,长即理宗,名与莒;弟名与芮,就是度宗之父,家于绍兴。父亲希瓐早死,止有母亲全氏在堂,家道贫寒,伶仃孤苦,不可胜言,同母亲住于外公全保正家过活。那与莒自小生得堂堂一表,龙行虎步。兄弟二人,俱有富贵之相。又有算命先生说他兄弟二人之命贵不可言,因此全保正爱护这两个外孙。那时与莒只得十二岁,与芮十岁。一日秋天炎热,与莒兄弟二人同走到河里洗澡。忽然一阵雷雨起来,二人无处躲避,急急走到一只船侧边避雨,早惊起了船中一个人。这人就是史弥远家先生余天锡,正在船中熟睡,忽然梦见两条黄龙负舟,睡中惊醒,急急起来一看,只见这两个小孩子负在船侧边,心中大惊,问道:“你是谁家儿子?”两个道:“我是赵家儿子,住在全保正家。”余天锡急急叫他两个起来,到于船中,与他些酒食吃了,待天雨住,同他两个走到全保正家,问其详细。全保正知是史丞相府中先生,不敢怠慢,即忙杀鸡具酒奉款,教二子陪酒,因说道:“此吾外甥赵与莒、与芮也,系是宗室,曾有算命先生说他日后贵不可言。”余天锡见这说话恰好与黄龙负舟之梦相符,就有心把些说话问这二子,二子对答详明,并无差谬。余天锡甚喜,酒罢相别。全保正率领二子直送到船边而回。余天锡回乡秋试已毕,仍归相府,就密密把这件事说与弥远知。弥远心中大喜,即日召与莒来一见。史弥远善相,见与莒龙行虎步,果有帝王之相,遂留与莒在京,补为秉义郎之职,改名贵诚。因沂王无子,就立为沂王嗣子,升为邵州防御使。

  史弥远因父亲寿诞,遂于净慈寺广斋众僧,与国子学录郑清之同登慧日阁,赶开了左右,悄悄对郑清之道:“皇子不堪负荷,奈何!闻沂王嗣子贵诚甚贤,今欲择讲官,君其善训导之。事成,弥远之座位即君之座位也。然言出于弥远之口,入于君之耳,若一语泄漏,吾与君皆遭赤族之祸矣。”郑清之点头敬诺。弥远回府,就命郑清之为沂王贵诚教授。郑清之遂日日教贵诚读书为文。又把高宗的御书与他日日学习。后来郑清之见史弥远,便将贵诚的诗文翰墨呈览,称赞不容口。弥远尝问郑清之道:“吾闻皇侄之贤已熟,大要毕竟如何?”郑清之道:“其人之贤,更难尽述,然一言以断之,总曰‘不凡’二字而已。”弥远大喜。从此日日在宁宗面前一味称赞贵诚之妙,说贵和太子许多不好之处,思量要宁宗废贵和而立贵诚。正是:

      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
  后来宁宗患病,渐渐危笃,史弥远先与杨后计较端正,杨后始初也还不肯,史弥远遂把贵和写在桌上之事一一说知。杨皇后大怒,立意要废太子,便道:“废了贵和,谁人可做?”史弥远道:“沂王嗣子甚是贤良,有龙行虎步之相,此朝廷之福也。”杨后点头应允。弥远见杨后应允,就着郑清之先与贵诚说知要立之意,贵诚默然不应。郑清之道:“丞相以清之从游之久,故使布腹心,足下一语不答,何以复命于丞相?”贵诚方才拱手,慢慢说道:“老母在绍兴。”郑清之登时把这话说与弥远,弥远一发叹其不凡,即时取他母亲全氏居于沂府。宁宗崩后,弥远在于宫中矫诏立贵诚为太子,登时着一班快行分付道:“今所宣是沂王府皇子,不是万岁巷皇子。若少有差错,汝等即时处斩。”一班快行喏喏连声而去。

  话说贵和太子在万岁巷闻得帝崩,在那里等候宣召,再不见来,心中甚是疑惑,到墙壁间伸头伸脑,东张西望,打听消息。只见一般快行共有百余人,飞也似跑过他府门首而去,却不进来,心中甚疑。霎时间,又见这一班人簇拥一人而来,过其门首,那时天色昏暗,却看不出,不知是何人,胸中慌张之极,又没处打听消息。那一班快行捧了贵诚到于宫中,见了杨后,行礼已毕。杨后拊其背道:“汝今为太子矣。”史弥远即时引贵诚至于柩前,命贵诚举哀。举哀已毕,方才召贵和。那贵和见召,只道召去做皇帝,心中甚乐,随至宫门,那管宫门内监只放贵和一人进去,左右从人一个不许放进。史弥远也领了贵和到柩前举哀。举哀已毕,即时引出,却叫殿帅夏震守着贵和。遂召百官立班听读遗诏,仍旧引贵和立于旧班。贵和大惊道:“今日之事,我如何还在此班?”当下夏震捉弄他道:“未读诏书之前,当在此班,待读诏书之后,方即位也。”贵和太子还只道是真,欣欣有喜色。只听得钟鸣鼓响,文武班齐,遥见殿上灯烛荧煌之中,已有一位头戴冕旒、身披龙袍,端端正正登宝座、受南面之尊了。贵和大惊失色。宣读诏书已毕,两下阁门官高声宣赞,有百官拜舞,贺新皇即位。贵和不肯下拜,夏震把贵和背一把按将下来,不容你不拜。拜贺已毕,遗诏封贵和为济南郡王,即时赶出朝门,不容稽迟,发一支兵送贵和居于湖州。果是:

      一着不到处,满盘俱是空。

  话说贵诚太子即了帝位,就是理宗,是南渡来第五朝天子,在位四十年。理宗无子,就立兄弟与芮之子,是为度宗,这是后话。两龙负舟,都有证据。可见帝王自有定数,非可矫强。理宗即位之后,尊杨后为太后,一同听政,封本生父亲希瓐为荣王、母亲全氏为国夫人。全保正一家荣贵,感史弥远立己之功,凡事拱手以听。那时史弥远只当是皇帝了。

  话说贵和废为济王,居于湖州,郁郁不乐。那个弹琴的美人原是弥远心腹,弥远仍旧取了回去受用。过了几时,湖州有两个反贼潘壬、潘丙,说这济王是个奇货可居,一夜约会了一干无赖之徒,手执枪刀器械,抢入济王府中,口口声声说“举义兵推戴济王为帝”。济王闻变,急急换了衣服,躲于水窦之中。不期被众兵搜将出来,磕头跪拜,称为万岁,一齐簇拥了到于州治之中。潘壬、潘丙叫众兵士到东岳行宫那里取了一张贴金的龙椅,放在堂上,要济王穿了黄袍,坐于那张龙椅之上。济王号泣不从,众兵把刀放在济王项脖之上,济王只得应允道:“切不可伤太后与官家。”众兵许诺。潘壬、潘丙假写淮安将官李全一张榜文,挂于州门之上,称兵二十余万,共举义兵,推戴济王即位。远近震动。及至天明一看,不过是太湖中渔户及巡司弓兵百余人而已,有的有枪刀,有的没枪刀,手中都执着渔叉、白棍。济王知事不成,就与州将勒兵转去,把这一干人剿灭已尽。后来四处调兵前来杀贼,那贼已通杀完了。济王惊惧,因此得病。史弥远遣官来谕慰济王,一壁厢命太医院来看视,暗暗下了一帖不按君臣佐使的药,霎时间,济王九窍流血而死,呜呼哀哉了。那济王死得甚是可怜,冤魂不散,终日披头散发,现形露体,作神作祸。弥远恐惧,只得把济王来改葬,又作佛事超度。后来弥远无人拘管,一发放肆,终日在于宫中与杨后饮酒取乐,外边人通得知。又见济王死得冤枉,满城中播出两句口号道:

      杨柳春风丞相府,梧桐夜雨济王家。

  杨柳者,杨后也。不好明白说出,故意作此隐语,以讥诮之。

  那时弥远手下共有“三凶”、“四木”在于要路,做他的爪牙。“三凶”是那个?

      梁成大  莫泽  李知孝

“四木”是那个?

      薛极  胡榘  聂子述  赵汝述

“四木者”,因四人名字都是木字,因此称为“四木”。弥远手下有了这“三凶”、“四木”,凡是贤人君子都一网打尽,贬的贬,窜的窜,死的死,谁人敢道一个不字?若是要做高官的,都要呵脬捧屁,异常钻刺,方得官爵。有个宗室气忿不过,却叫优伶搬演戏文,内中扮出一人,手拿一块大石,用大钻去钻,那块石头再钻不进,这个人叹道:“可惜‘钻之弥坚’。”一人把这说的人打一下道:“你不去钻‘弥远’,却来这里钻‘弥坚’,可知道钻不进也。”弥远得知此事,将这一班优伶尽数杀死,连这个宗室也都结果了。从此箝口结舌,不要说“弥远”二字不敢犯,连“史”字儿也不敢道着了,竟成了一个盲聋喑哑的世界,岂不可叹!果是:

      还将冷眼观螃蟹,看他横行到几时!

后封为卫王,威行天下,整整做了二十六年宰相。怎当得害得人多,冤魂日日缠身,被众鬼活捉而去。人人闻之,无不畅快,都滴酒相贺。

  弥远死后数月,一日黄昏,家中闻得有敲门之声,却是丞相回家。妻子惊惶,只见披头散发,满身流血,项带铁索铁锁。合家都道:“丞相怎生如此模样?”弥远眼泪直流,再三叹息道:“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!我前生原是觉阇黎,只因一念之差,误投托于此地,昧了因果报应,作恶甚多,害人不计其数。又因济王、杨后之事,今日在城隍处对证拷打,苦不可言。我因记挂家中,暂时回来一说,你们大家齐心学做好人,不可像我在日放心放意作恶,只道神鬼不知,决无报应。谁知今日受这般苦楚,懊悔无及。我今别了你们,便到地府阴司受罪,永无出世之期,亦永无见你们之日矣。”遂放声大哭一场。哭毕,索纸笔题诗一首道:

      冥路茫茫万里云,妻孥无复旧为群。

      早知泡影须臾事,悔把恩仇抵死分。

  题诗已毕,便慌慌张张出门。举家痛哭,送至门首,只见牛头马面,青脸獠牙,一群鬼使都立于门首,囚执了史弥远,阴风阵阵,冷气逼人,如烟如雾,如飞而去。举家惊得跌跌扑扑,正是:

      若不是狠阎罗刑法千条,人只道曹丞相神仙八洞。

  遂大作佛事超度,亦何益乎?丞相人家那少钱财?若请了些和尚、道士便能灭罪超生,则人人落得作恶矣。况且那尸山血海上来的钱财,佛菩萨谁来受领!所以史弥远在日,人都叹息道:“怎生觉阇黎做出这般行径?”因作诗规谏道:

      前身元是觉阇黎,业障纷华总不迷。

      到此更须睁只眼,好将慧力运金鎞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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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八卷     寿禅师两生符宿愿

      羽毛鳞介众生灵,莫任贪饕纵血腥。

      好把飞潜勤释放,胜如念佛礼金经。

  此一首诗劝人放生之作。天地间极不好的是杀生,阴府惟此罪为最重。极大的功德莫过于放生,若人肯放生,便生生世世永不堕轮回地狱饿鬼畜生之苦,永不受刀兵水火杀害之灾,在世得轮王福,富贵、功名、子息种种如意,寿命延长,死后定生西方极乐国土。佛菩萨决无说谎诳人之理,一字非虚,信受奉行。但放生的决不可学那王安石。那宋朝王安石生性极其乖僻自用,执定主意,就是九牛也牵他不转。身上虱子满身,终日不肯洗面。一双白眼,真是奸臣之相。遭际神宗,言听计从。他自做一部《字说》,要朝廷以此取士,竟废了孔子的《春秋》、《孝经》,以至天下乱臣贼子绝无忌惮。又行那新法,害得天下百姓尸山血海,人人欲食其肉。几乎把宋朝天下都断送了,他还不肯转念,狠狠的发三言道:“天变不足畏,人言不足恤,祖宗之法不足守。”他又生兵起衅,杀人盈野,以致交趾陷了邕城,屠民五万八千口;灵州一战,死者六十万人。又无故割地七百里与辽,为异日兴兵之端。至于通金伐辽,二帝为虏,皆是贼臣误国作俑,罪大恶极。后来神宗知他误国害民,遂罢了丞相之职。归老钟山,心上有些过意不去,思量放生赎罪,遂多买鱼虾等物放生,做两句诗道:

      物我皆畏苦,舍之宁啖茹。

  看官,你道王安石一人身上,不知残害了几千百万生灵,父子兄弟妻孥俱不能相保,可怜都为冤鬼。就把王安石的这两块肉剁做肉酱,也还不足以赎罪,堕在地狱里,千万劫也还不能够出世。却将些须鱼鳖来放生,思量遮掩前过,那阎罗老子可是个呆子么?所以当时有诗嘲笑道:

      错认苍姬六典书,中原从此变萧疏。

      幅巾投老钟山日,辛苦区区活数鱼。

  列位看官切不可学王安石的放生,留与后人咒骂。如今小子且泛说两个放生的报应,引入正回。话说唐时一个书生姓韦,名丹,年近四十,虽举五经,未曾及第。尝骑一匹蹇驴,到洛阳桥,见渔翁拿得一鼋,其长数尺。众人围绕观看,都欲买而烹之。鼋见韦丹来,伸头缩颈似求救之状。韦丹心中不忍,问这渔翁道:“你要多少钱?”渔翁道:“二千钱。”韦丹身边并无钱物,要将身上衣服与他换,又是天寒之际,脱不下来,只得把匹蹇驴儿与渔翁抵换,将此鼋放于水中,徒步而去。过了几时,闻得市上有个胡卢先生,不知何所从来,是个希奇怪异之人,占卜如神。韦丹走到胡卢先生处,问他前程万里之事。胡卢先生迎门而拜道:“我友人元长史日日谈君子之盛德,称赞不绝口,正要求识君子,便可同行一访。”韦丹暗暗道:“我在此并无相识,况又无此官族。”因说道:“先生差矣。但与我一决前程之事便罢。”胡卢先生道:“我如何知君之福寿,元长史即吾之师也,当同往访。”遂与韦丹同行到通利坊,门径甚是荒僻,敲一小门,有人开门接入;走过数十步,有一板门,又走进数十步,见一大门第,如同王者之居,有女鬟数人,极其美艳,先出迎客,甚是敬重。所陈设之物,都极华丽,异香满室。堂中走出一个老人,须眉皓白,身长七尺,服锦绣之衣,两个青衣跟随而出。一见了韦丹,即忙下拜道:“元浚之百拜。”韦丹大惊,随即下拜道:“韦丹贫贱小生,初未相识,丈人怎生如此行礼?”那老人叩拜不止道:“老夫垂死之命,蒙恩人救拔,恩德如山,无可图报。仁者固不以此为念,但老夫受恩既深,每欲杀身报效耳。”韦丹方知是前日所救之鼋,口中不敢说出。老人遂分付青衣具珍羞百味进酒,宾客甚是相得。留连数日,韦丹要辞别老人。老人遂于怀中取出一通文字与韦丹道:“知君要问禄命,特特走到天曹录得一生官禄,聊以奉报。有无皆君之命,但贵前知耳。”即命青衣取出数件珍宝相送,道:“此皆希世之珍,货之可以致富。”遂再拜送出。韦丹一路上问胡卢先生道:“是个鼋,如何有此变化?”胡卢先生道:“非真鼋,乃老龙变化耳。”韦丹道:“既是龙,如何又有网罟之患?”胡卢先生道:“此亦数也。”胡卢先生别去。韦丹拆开文书来一看道:“明年五月及第。又某年平判入登科,受咸阳尉。又某年,登朝作某官。历官十七政,都有年月日。最后迁江西观察使,至御史大夫。到后三十年,厅前皂荚树花开,当有迁改北归矣。”后遂无所言,韦丹宝持此书,先卖一件珍宝,遂得百万钱,竟以致富。后访其居,竟不复见,连胡卢先生也不知去向了。后来及第,历官日月一毫无差。洪州使厅前皂荚树一株,岁月已久,一旦忽然生花。韦丹登时去官,果然至中道而卒。两个儿子,一名宙,做到尚书仆射同平章事;一名岫,做福建观察使。这是一个放生的报应了。

  还有一个李进劲,专一卖鱼为生,在彭蠡湖把大船满载了鱼,到维扬贩卖。一日复贩鱼至三山浦,其夕月明如昼,进劲在岸上闲走,闻得船内有千万人诵经之声,甚是清亮。李进劲心疑,走到船上细听,却是诸鱼诵经之声。李进劲大惊道:“我自来贩卖众生,怎知鱼都会得念佛?从前罪过,怎生消除?”即忙把船中所买之鱼尽数放之江中,对这些鱼道:“汝等既能通灵,他日我若逢难受苦,汝等可共救取。”说罢,遂从此改业,贩卖荻薪。数年间,作大筏载了荻薪到金陵货卖。一日忽然大风,簰筏尽数沉溺,李进劲扑通的落于江中,自分必死。不期脚下踏着物件不至沉溺,幸风吹得数竿竹来到于李进劲身边,遂扶了竹竿渐渐近岸。细看脚下所踏之物,尽是大鱼,千百成群,又共拽其竹竿而行,到洲登岸,回顾诸鱼,各已散去。至夜不得渡江,只得蹲坐洲上,更深夜静,独坐愁苦,两泪交流,自叹薄命,一至于此。忽见芦荻丛中有光,伸手一摸,摸得二锭金子,约有三四斤之数,遂藏于怀中。虽然得了金子,却无船可渡。俄见一白衣人从水波中立着,对李进劲道:“你今日得保性命,又得了金子,都是你前日所放之鱼特来报恩也。”说罢不见。到得清早,就有数千头鱼共拽一只船来,篙橹都备,李进劲遂得登岸而回,因此竟成富家。这又是一个放生的报应了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鼋放知官禄,鱼生救命身。

      乃知放生者,暗里有明神。

  列位看官,只看这两个放生的报应,可见放生是第一件功德事,不可因王安石便废了“放生”二字,那不好的是王安石,好的是放生。奉劝世人只学那好的便是。如今小子说西湖上一个放生的竟至成佛作祖。这一位祖师是永明寿,赐号智觉大师。他讳延寿,字冲玄,号抱一,是余杭县人,俗家姓王,原是西方弥陀古佛下降,唐昭宗天佑元年降生。自幼至孝,才会得说话之时,父母相争,他便跪拜于地。父母甚异之,因此遂相好如初。他一心只好念佛,既冠之后,便不肯吃荤,每日诵《法华经》,七行俱下,诵经之时,便有群羊跪而听之。到二十八岁之时,吴越王闻他生性公平,着他做余杭库吏,管那钱粮出入;后迁华亭镇将,督纳军需。他一生心心念念只好放生,若是袖中有数文钱,一见了鱼鳖之类,也定要买而放之;或无钱钞,便将衣服脱将下来,与渔翁抵换,甚至没有之时,还要借贷将来买放。后来借贷得多,无人肯借,竟将家中田产尽数变卖,以为放生之资。放生愈多,家资已尽,无可奈何,竟将库中钱粮偷盗将来放生。日积月累,所放不计其数。吴越王一日将钱粮一算,竟缺了无穷之数,大怒之极,次日要押付市曹处斩。这夜,吴越王梦见海龙王率领了鱼虾之类千百亿万,在于地下,叩首道:“此亿万生灵,皆是税务官所放,上帝好生,愿王免其死罪。”吴越王应允而去。次日,仍旧押付市曹,一边暗暗分付监斩官道:“彼若与众人一同畏惧,便一刀处决了;若不畏刀斧,有何说话,不可加刑,即来奏闻。”监斩官领旨而去。王延寿来到法场,颜色也不变一变,眉头也不皱一皱,就像有人请他吃喜酒相似,但对刽子手说道:“我一生并不曾侵欺库中一文钱将来私用,只为放生缘故,所以受此一刀之罪。但我放了亿万生灵,功德浩大,今日断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。可将我面朝着西方,安安稳稳,竟向西方而去。”说罢,并无他言。监斩官遂命停刑,急将此语奏闻。吴越王即时赦其死罪。王延寿从鬼门上放将转来,遂说道:“我死后尚要到西方去,今日重生,一发该修西方之事了。”遂辞了父母妻子,削发为僧,礼拜翠岩为师。

      从今削发为僧去,不作人间羁锁身。

  话说王延寿礼拜翠岩为师之后,日日念佛修行,专习勤苦之行,野蔬、布衲以遣朝夕。尝住天台山天桂峰,九十日打坐,再不走起,就像土木一般,连那斥鷃小鸟也都飞将来巢在他衣袖之中,他一毫也不知觉。那时天台韶国师是个得道的祖师,能知过去未来之事。寿禅师入寺参访,韶国师正在入定之时,看见弥陀进门,急下座道:“吾弟子来也。”寿禅师应声而入,低头下拜,韶国师示以道妙,寿禅师言下大悟。韶国师又道:“汝与 吴越王有缘,他日当大兴佛法。惜吾不及见耳。”寿禅师从此在国清寺日日修忏。忽然半夜见一个神人身长丈余,手持方天画戟闯入。寿禅师大喝道:“何得擅入!”那神人稽首道:“久积善业,方得到此,特来护卫我师以驱邪魔外道耳。”寿禅师中夜经行,见普贤菩萨手中所执莲花,忽然授于手中。其奇异不一而足。自己思想道:“怎生修行,方得成佛?还是一心禅定,还是万善净土?”遂写了两个阄儿,虔诚在佛面前祷祝道:“二项修行,不知是那一项容易成就!若该是那一项,愿如来证明,七次拈着。”祷祝已毕,七次拈着“万善净土”这个阄儿,遂一心皈依净土。后于金华天柱山入定,见观音菩萨以杨柳枝洒甘露水灌顶门之上,遂彻骨清凉,经文诗书援笔而成,口中滚滚不休,辩才无碍。做首偈道:

      孤猿叫落中岩月,野客吟残半夜灯。

      此境此时谁会意,白云深处坐禅僧。

  吴越王闻知他悟了道,心中大喜,遂请他到灵隐寺开堂说法。明年敕建永明禅寺与他居住,就是如今南屏山净慈寺,因此就称为永明寿禅师。他门下弟子共有二千人之多,每日课不论大小,行一百八件善事。但是他念佛之时,众人都闻得空中有螺贝天乐之声,室中有金台宝树之像。吴越王因江潮冲击,屡次筑不起海塘,心中大怒,用万弩射潮。遂问永明寿道:“海塘屡次筑不起,每每潮来,其中有鱼龙鬼怪之物,我今以万弩射之。”永明寿道:“大王虽极威武,海神自当遵旨退缩,还须以佛法扶助方好。我佛门中有金刚、韦驮可以降伏鱼龙鬼怪。”吴越王听信其言,遂于月轮山建造六和塔。永明寿亲自念《楞严咒》以建塔基。果然建塔之后,江潮平靖,海塘一筑而就,以成万世之功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江潮汹涌莫能当,鬼怪鱼龙共作殃。

      立塔江边能镇压,始知佛法最难量。

  寿禅师住于永明慧日峰,著《宗镜录》一百卷,夜施鬼食以度六道四生,专一劝人念佛,修西方之事。凡有布施钱财者,尽买鱼鳖之物,放之于西湖三潭之中。杭州人尽行感化,一时放生者不可胜计。但见:

      鱼鳖点头,鳝鳗摇尾,鱼鳖点头,喜离砧剁之苦。鳝鳗摇尾,幸脱汤火之灾。虾子游行,

  免得穿红袍,躬躬掬掬。蛙儿跳跃,犹然着绿袄,阁阁喳喳。蛳螺称守门将军,一任他时开时

  闭。螃蟹名横行甲士,但随彼爬去爬来。腹中有无数子子孙孙,救一物但救万物。穴内有许多

  亲亲眷眷,放一生即放众生。物小而性命实多,类广而神明如一。倘我堕彼之内,即冀他人之

  慈祥。今我救彼之生,便种自身之功德。生生世世,同游他化之天。亿亿千千,尽登极乐之国。

  话说永明寿禅师感化得杭州人尽好放生,后来一个人唤做吴念桥得病而死,到于阴府见阎罗殿前悬挂着一幅寿禅师像,花香灯烛,供奉齐整,阎王虔诚礼拜。吴念桥问两旁的鬼判道:“这是我杭州寿禅师之像,何故阎王如此至诚礼拜?”那鬼判道:“这祖师非同小可,劝化杭州人尽好放生,功德浩大,是救世大菩萨,专修西方净土。人死后都来此地,明日这位祖师死后竟生西方,不来此地,所以阎罗天子日日在此焚香礼拜。你若肯回去放生,便放你复转阳世。”吴念桥合掌发愿已毕,果然复转阳世,到处将此事传说,方知寿禅师之奇。后来吴念桥一心放生,也得享其长寿而终。

      道高德重,修行匪懈。

      师像高悬,阎王礼拜。

  话说寿禅师生平共念《法华经》一万三千部,感得高丽国王遣使赍书叙弟子之礼,奉金线袈裟、紫水晶数珠、金藻罐等,又差彼国僧三十六人来传道法。那时杭州又有一个性真和尚,所到之处,蛇虎避路,百鸟衔花。生得两耳甚长,共长九寸,上过于顶,可于项脖下打结,人称他为长耳和尚。小孩并愚妇人戏把他两耳打结,他也并不恼怒,一味劝人作福可遮百丑。世上人都不晓得他是古佛下降。吴越王生日,遂于永明寺斋僧,那受斋者纷纷而来。吴越王问寿禅师道:“寡人在此斋僧,可有真僧降否?”寿禅师道:“长耳和尚即定光佛化身也。”吴越王大惊,登时排驾参礼长耳和尚。那长耳和尚便道:“此乃弥陀饶舌也。”霎时间就盘膝坐化而去,其状如生,久之皮肤光泽,爪发时生,每月必三次净其爪发,时时有舍利子流出。后到宋朝末年,金兵入犯,见其怪异,一枪刺其身体,有白血流出。金兵畏惧而退。后人遂把漆来涂其身体,供在南山法相寺中,这是后话。当时长耳和尚说破了这一句,方知寿禅师是弥陀化身,所以海外九洲无不崇信。到开宝八年坐化而去,那舍利子如鱼鳞一般砌在身上。宋太宗敕赐寿宁禅院,追谥宗照大师。话说寿禅师虽然坐化而去,他却心心念念要度脱众生,仍旧转身做个大智慧男子,戴网儿的和尚,大阐佛门,辅佐圣天子江山。看官,你道他毕竟投托做什么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正是:

      要来就来,要弃就弃。投胎托舍,如同儿戏。

  话说寿禅师在西方极乐国端坐于九品莲台之上,一坐七百余年,观见南赡部洲正值元朝末年劫杀之运,红巾贼起,杀人如麻。可怜中原百姓夫妻子母不能相保,就如釜中之鱼、汤中之鳖一般,日夕愁苦,呼天叫地。幸遇上帝好生,降下一位真人扫除暴乱,救济生民。那寿禅师觑着这个方便,离了西方极乐世界,来到南赡部洲,投胎转世,照见金华浦江宋家,世积阴功,广行善事,该出好子孙光大门户,遂翻一个筋斗投入母腹中。他母亲陈氏怀孕之时,梦见西方一尊古佛,金童玉女擎着幢幡宝盖,到于家庭之间,天乐迎空,那尊古佛手执一部《华严经》对他母亲道:“吾乃杭州永明寺延寿和尚,久在西方极乐国土,因见世界阎浮众生尽遭兵刃之灾,好生苦恼,特持此一部《华严经》来到汝家,上以辅佐圣主,下以救济生民,保佑汝家亦得九族升天也。”说罢,母亲即时怀孕。母亲未曾怀孕之时,终日病苦缠身,到得怀孕之后,觉得身体轻快,真圣胎也。怀孕七月而生,生产之时,母亲并不痛苦,异香满室,俱似旃檀之香,遂取名宋寿。后有人说道:“前世因果之事,不可说破,不可重取。”遂改名宋濂,字景濂。自幼便好念佛,声音清亮,又好盘膝而坐。六岁便能诗歌,父亲试把《法华经》与他看,他一遍之后,便背诵得出。十岁之后,文章二字更不必说。性好放生,浦江有个姓郑的人家,一门孝友,自宋朝建炎初年起直至元朝末年,共二百五十余年再不分居,浦江人都称为“孝义郑家”,府、县官赠他牌匾,名为“天下第一人家”。他家中广有书籍,见宋景濂大有文才,请他去做先生教训子弟。宋景濂在他家数年,把郑家书籍尽数都读,又读佛书。

  有个宗泐和尚,字季潭,生于台州,同是西方会上一尊古佛,也为世遭劫运,特特下来救世;又恐真人下降,不信佛法,灭除了这一教,故意下来阐扬佛法,簸弄神通,共扶佛教,在径山修行。遂到浦江来见宋景濂,果然一见如故,日日与他谈论佛法。宗泐和尚遂授宋景濂持七俱胝准提佛母咒之法道:“若持之久久,其功德灵验,不可胜言。”那准提咒法道:

      每日依法持诵。先须金刚正坐,以右脚压左脚上,或随意坐亦得手结大三昧印,二手仰

  掌展舒,以右手加左手上,二大拇指甲相着安脐轮下。澄定身心,想顶上有一梵书卍万字。此

  字遍有光明,犹如明珠,或如满月。想此字已,复以左手结金刚拳印,右手持数珠,口诵净法

  界真言二十一遍。

  话说宗泐和尚教宋景濂以持准提咒之法,宋景濂遂日日虔诚持诵。后“红巾贼”起,刘福通以白莲教烧香聚众而起,方国珍占了浙东,张士诚占了浙西,那时满眼都是干戈,生民涂炭,不可胜言。宋景濂以持七俱胝佛母准提咒之故,虽然东奔西窜,父子一门骨肉都得完聚。幸而洪武爷起兵取了滁、和、太平、徽、宁等州,进攻浙东,那时宋景濂文章德行之名闻于天下,时浙江共有四人:

      刘基青田人  宋濂浦江人  章溢龙泉人  叶琛丽水人

  大将胡大海闻此四人之名,如轰雷贯耳,即将此四人之名奏闻。洪武爷龙颜大喜,即着使臣孙炎赍了金银彩币到于浙江,征聘四人到于金陵。洪武爷大喜道:“吾为天下屈四先生,四位先生何以教我?”当下三人都各有所对,至宋濂道:“当今豪杰争雄,并无拨乱反正救生民之志,不过志在子女玉帛,多杀戮以行不道。今有意济世安民,唯有‘不嗜杀人’一语,足以安天下于股掌之上。”洪武爷大悦,遂创礼贤馆以居四人:命刘基为国师,专主谋议之事;叶琛、章溢为营田司佥事;遂命宋濂为江南等处儒学提举,授太子经。你道一个草茅中穷酸之士,顷刻间做了太子的先生,可不是个非常之遇么?洪武爷时常召来讲经:或与他讲《春秋左氏》,或论黄石公《三略》,或讲《大学衍义》,或论治国大事。洪武爷大喜,真言无不合,似石投水也。

  后来洪武爷即了帝位,改元洪武,四海归心,万国臣服,凡是颁行天下诏诰,赐与高丽、交趾、满剌伽、占城等国诏书,俱是宋濂所作。四海九洲无不称赞其文章之妙。洪武爷要修《元史》,知非宋濂不可,即命总其事,除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。宋景濂遂率领一班儿文学之士,开局于天界寺中,经七月而成。那时甘露降于宫中,洪武爷遂召宋景濂到于宫中,亲将甘露倾于金鼎之中,金勺搅匀,赐与宋景濂饮道:“此和气所凝也,能愈疾延年,故与卿共之耳。”宋景濂生平不能饮酒。八月七日,洪武爷遣内臣召宋景濂饮以御酒。宋景濂道:“臣量浅不能饮,醉后恐失威仪。”洪武爷道:“但饮此一杯,虽醉何妨。”宋景濂举起杯来,欲饮还住者数次。洪武爷大笑道:“大丈夫怎生退缩如此?”宋景濂只得一饮而尽,果然大醉,行步歪斜。洪武爷大喜,遂叫侍臣取过黄绫一方,饱磨御香龙墨,随赋楚词一章道:

      西风飒飒兮金张,会儒臣兮举觞。目苍柳兮袅娜,阅澄江兮水洋洋。为斯悦而再酌,弄清

  波兮永光。玉海盈而馨透,浮琼斝兮银浆。宋生微饮兮早醉,忽周旋兮步骤跄跄。美秋景兮共

  乐,但有益兮于彼何伤!

    洪武八年八月七日书。赋罢,命宋景濂自做一首。宋景濂大醉,下笔不能成字。洪武爷遂以所书赐宋濂道:“卿藏之以示子孙,非唯见朕宠爱卿,亦见一时君臣道合,共乐太平也。”宋景濂叩首以谢。洪武爷遂敕侍臣《赋醉学士歌》以宠之,又道:“朕起布衣为天子,卿自草莱列侍从,为开国文人之首,世世与国同休,不亦美乎!”命太子选良马赐与宋景濂,又为《良马歌》以赐之。又命宋景濂集历代奸臣事为《辨奸录》,分赐太子、诸王。又命序祖训纂《大明日历》,又为《宝训》五卷。洪武爷大喜道:“卿可为丞相,参辅朕之大政。”宋景濂道:“臣无他长,徒以文墨议论事上,但可润饰太平,岂能为丞相参大政乎?”顿首力辞。那时有上万言书者,洪武爷怪其繁多,要问他以违制之罪,问众臣道:“此奏何如?”众臣见洪武爷天颜不悦,都道:“此臣大不敬,宜坐以诽谤之律。”转问宋濂道:“卿以为何如?”宋景濂对道:“彼应诏上疏本效忠无他,不宜坐以诽谤之律。”洪武爷因此复览其疏,亦有一二可采之处,即大悟,骂众臣道:“汝等皆激吾怒。若非宋景濂,朕几乎误罪言官矣。”洪武爷常称为“老宋”而不名。

  宋景濂博物多闻,世无与比。洪武爷即帝位之后,感众神明效力,遂建造十庙于南京以报其功,却不曾建立关真君之庙。夜梦长髯赤面之神,身穿绿袍,手执大刀,跪于殿前奏道:“臣汉时关羽也。陛下立庙,何独遗臣?”洪武爷道:“卿于国无功。”关羽奏道:“陛下鄱阳湖大战之时,臣举十万阴兵为助,何得言无功耶?”洪武爷点头应允,关真君叩谢而去。洪武爷感其英灵,遂特建英灵坊。宋景濂道:“诸神皆英灵,何独关羽耶?”洪武爷因建于十庙中。那时急于建庙,其梁柱俱用柏木心为之,极其壮丽。洪武爷因问道:“关羽奇迹盛于何时?”宋景濂道:“臣读天台智者禅师传曰:隋开皇十二年,智禅师至当阳,上金龙池,月夜见二人威仪如王者,一人长而美髯丰厚,少者秀发,前致辞曰:‘予即关羽,汉末纷乱,时事相违,有志不遂,死有余烈,故王此山。圣师何以至此?’智禅师曰:‘欲于此地建立道场。’神曰:‘愿哀悯我愚,特垂摄受。此去一舍,山如覆船,其土深厚,弟子当与吾子平建寺化供,护持佛法。愿师安禅七日,以待其成。’师既出定,湫潭千丈,化为平陆。栋宇焕丽,巧夺人目。神即受师五戒。师乃致书晋王广,上《玉泉伽蓝图》。晋王广即具奏,赐名玉泉寺,遂塑关羽神像于其侧,以为伽蓝神。至今显灵也。”洪武爷又问道:“‘真君’之号封于何代?”宋景濂道:“封于宋崇宁年间。时蚩尤神坏盐池,帝敕天师张虚靖召关羽战而胜之,盐池复故,遂封羽为‘真君’。今所传画壁,尚有战蚩尤故事。陛下乃天授神明,关羽阴兵助战,固其宜也。”

  洪武爷尝至淮水,见大铁索系于龟山,访问左右,云是缚水怪者。因问道:“水怪是何等形状?还是何人所锁?亦曾见古来经典否?”宋濂道:“此事载在古《岳渎经》,大禹治水,三至桐柏山,获淮、涡水神,名曰无支祁,形犹猕猴,力逾九象,人不可视。禹乃摄召万灵,遂命‘庚  辰’之神制之。是时木魅、水灵、山妖、水怪奔号丛绕,几以千数,‘庚辰’悉持戟逐去,遂锁无支祈于龟山之足,淮水乃安。”洪武爷道:“古来曾有见之者否?”宋濂道:“昔一刺史不信此事,用百牛拽锁而起,果形如猕猴,其大非常。雪牙金睛,目光如电,大吼一声,响若雷霆,而百牛俱沉入于水矣。”洪武爷大异道:“朕试一见之,何如?”宋濂道:“水神不宜见,见则恐损伤多人也。”洪武爷不听宋濂之言,命军士扯起铁索,遂扯满两船,渐渐铁索将尽,甚是沉重,遂命千人拔之而起,果似猕猴之状,相貌甚凶。其神开目,见了洪武爷,大吼一声,声如霹雳,水波汹涌,仍旧突入水底。军士船只,亦俱无恙。洪武爷急以羊豕祭之。后亦无他,盖圣天子百灵呵护,水神自不敢放肆也。洪武爷方信宋景濂之言果然不诬,自此益敬信之焉。

  宋景濂曾患病,六日不进朝,洪武爷问左右道:“老宋怎生数日不见?”左右道:“有病。”洪武爷甚是忧疑道:“老宋纯谨之士,不参以分毫人伪,侍予五年犹一日也。不知何故而有斯疾乎?”隔一日,又问道:“病势曾减否?”左右道:“病势未曾减。”洪武爷恻然:“尔往传命,着他归养金华山中,父子祖孙欢然同聚,疾必易愈。愈后便造朝,国家文翰,庶有赖哉!”遂敕黄门内官赍金银束帛以赐之。皇太子亦遣内臣存问,赐以缯币白金之类。那时都不许乘轿,连丞相也不容。特命中书造安车,给健丁六人以载宋景濂。此真千古宠遇之奇也。

  宋景濂归到金华,果然父子祖孙相聚,病势渐好,思量遍游山水,以散心适意,遂住于杭州南屏净慈之慧日峰。那慧日峰原是他前生住居注《宗镜录》之处,到此甚是安适。一见了寿禅师之像,宛然见前生光景,遂作赞道:

      我闻智觉大导师,进修精明无与等。诵经群羊来跪听,习定鸟巢衣褶中。一旦拨开光明藏,

  际天蟠地悉开朗。如揭日月照群迷,无有摘埴索涂者。诸法尽从缘生灭,此是佛语非我语,万

  别千差咸照了。道高非特被真丹,海外之邦犹企艳。金丝伽黎及藻瓶,遣使来施不复吝。我与

  导师有宿因,般若光中无去来。今观遗像重作礼,忽悟三世了如幻。灵山一会犹俨然,愿证如

  如大圆智。

  话说宋景濂在西湖净慈寺感前世放生功德,尽将家中钱财并洪武爷所赏赐之物,都买飞禽之类、鱼鳖之伦放生,与宗泐和尚并演福寺如玘和尚等终日讲论佛法。那时佛法之盛,殆不可言。一日到虎跑寺闲耍。那虎跑寺是唐朝元和十四年性空大师来游此山,见山色秀丽,遂结庵此地。后因无水,要迁居别处,忽然见数个金甲神人禀道:“自师父来此,我辈众神都受大师之益。大师若去,我辈何所皈依?若是无水,不必忧虑。南岳童子泉,我辈明日当遣二虎移此一股泉来也。”次日,果然二虎咆哮而来,以爪扒山,山泉涌出,甘洌异常,为南山第一泉。性空大师因此留住,建立寺苑,名“广福定慧禅院”,俗名虎跑寺。苏东坡来做杭州知府之时,有“虎移泉眼趁行脚”之诗,盖纪实也;又有诗题于石碑之上。话说当时宋景濂来游虎跑,主僧定严戒是个有道之僧,闻得宋景濂前生是寿禅师,与佛门大增光彩。见宋景濂来,遂号召众僧都披了法衣,到泉边念咒,那泉果然如珠一般汹涌而出。宋景濂遂做铭一首以见其奇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泉因性空出,又因寿师涌。

      泉水本无心,莲花两足捧。

  后来洪武爷知宋景濂病愈召他入朝,龙颜大喜,日与讲陈治道,凡郊庙山川、社稷祠祭、律历、国家大典礼,俱命宋景濂裁定,文名天下。日本国王奉黄金百金,要求宋景濂做一篇文章。宋景濂不肯做,封还原金。洪武爷道:“怎生不与日本国做文章?”宋景濂道:“堂堂天朝,受小夷之金,与他做文字,成何体统?”洪武爷大喜,把御手抚宋景濂之背道:“今四海华夷皆闻卿名,卿不可不自爱。”宋景濂奏道:“皆仰赖陛下之威灵耳。”洪武爷大笑,赐以御宴酒肴,欢饮而罢。自此恩宠无比。后来归于金华山中,洪武爷御制诗二句以饯之,道:

      白下开樽话别离,知君此后迹应稀。

  宋景濂续吟二句,道:

      臣身愿作衡阳雁,一度秋风一度归。

  洪武爷大悦,赐白金锦币文绮,道:“与汝作百岁衣也。”

  洪武爷始初不信佛法,又因浙西寺院诸僧广有钱粮,不守戒律,饮酒食肉,奸淫妇女,往往做出。洪武爷大怒,因南京造城工役,尽发僧人为役,死者甚多。马皇后谏道:“度僧本为佛法。僧家不守戒律,自有报应。何苦强充役夫,害其性命?”洪武爷虽有几分转念,还不甚回心。后来又因金山寺和尚惠明奸计谋夺良家妇人之事,一发大怒,遂起铲头之令,几乎灭除了佛教。感得一位圣僧簸弄神通,铲了一颗头,又钻出一颗头来。如此三五次不止,方知佛法神奇,不可扫除。遂问宋景濂道:“怎生佛门有如此奇特之事?”宋景濂道:“从来佛教不可除灭。昔日宋太祖定天下之后,想此一门,最为无益,有灭除佛教之意。一日出宫私行,见一醉僧睡于地,呕吐狼藉,臭秽不堪,众人皆绕而观之,人人厌秽。宋太祖大怒,便欲灭除佛门。醉僧骤然走起,从后追来,于僻静之地,奏道:‘陛下为天下生灵之主,怎生出宫私行,以贾患害?’宋太祖大惊失色,知是圣僧,急急进宫,命两黄门召此醉僧进见,而醉僧已去,无可寻觅,但见地下所吐之物甚香。两黄门官遂以手扒此土,掬而进之。宋太祖视之,则片片皆旃檀香也。方知果是圣僧显化,遂起崇信三宝之心。从来有王法以治明、佛法以治幽,儒、释、道三教不可偏废。”洪武爷道:“然则佛经何经最佳?”宋景濂道:“《般若多心经》及《金刚》《楞伽》三经,发明心学,实迷途之日月、苦海之舟航。”洪武爷遂命取此三经来看。洪武爷天聪天明,宿世因缘,御目略略披览,便已心领神悟,道:“此等实与儒家言语不异,更有何人可为注解,流布海内,使诸侯卿大夫,人咸知此义。纵未能上齐佛智,若能禁邪思、绝贪欲,亦可为贤人君子矣。”宋景濂道:“浙江径山宗泐和尚与演福寺如玘和尚俱确守戒律,精通经典,可当此任。”洪武爷遂召此二位和尚到京,亲见于奉天殿,问以佛法大意,奏对称旨。遂命住居于天界寺中注此三经。冬十月起到明年秋七月,三经注完投进。那时洪武爷御西华楼,看了此注大悦道:“此经之注,诚为精确,可流布海内,使学者讲习焉。”宗泐就将此经刊刻于天界寺中,宋景濂为之作序,流传海内。

  洪武爷因元朝末年干戈四起,杀人多如麻,每到天阴雨湿之后,鬼哭神号,其声啾啾,甚是凄惨。洪武爷哀悯众生,遂诏江南有道僧人十人,就于蒋山太平兴国禅寺启建道场,普度众生。洪武爷亲自宿于斋宫,一月不食荤血,先教丞相汪广洋等移书城隍之神。至期洪武爷亲临道场,身登大雄宝殿,礼拜如来世尊。左右各官擎着花香灯烛、幢幡宝盖、明珠宝玉虔诚进献,那奏的佛曲:

   《善世曲》《昭信曲》《延慈曲》《法喜曲》

   《禅悦曲》《遍应曲》《妙济曲》《善成曲》

  洪武爷焚香礼拜已毕,遂听法于径山禅师宗泐,受毗尼界于天竺法师慧日,又命宣咒“施摩伽陀斛法”。是日圣意虔诚,感得云中雨五色子如豆一般。有的说是娑罗子,有的说是天花坠地之所变。初时大风昼晦,雨雪交作,至午忽然开霁。洪武爷大悦,又命秦淮河点水灯万枝。及道场已毕,那时已是半夜。洪武爷摆驾还宫,随有佛光五道从东北起直冲至霄汉,贯月烛天,良久乃没。万姓都见,无不欢悦,尽感叹圣德之格天也。宋景濂亲随法驾,遂做一篇文字以纪其胜,名《蒋山广荐佛会纪》。洪武爷见宗泐和尚甚好,遂要他蓄发为官,宗泐再三不愿,遂教他到西域去取经。看官,你道西域取经从来只有唐三藏,宗泐和尚又没有个徒弟象孙行者腾云驾雾这般手段,做个帮手,却怎生去取得经回?他奉着圣天子旨意,大胆放心而去,一心只是持着准提佛母之咒,靠着龙天福庇,绝无退悔之心。走出塞外,茫茫荡荡,不知经了多少险恶山林、豺狼虎豹之处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昔日唐僧去取经,明朝亦有取经僧。

      两僧为法捐躯命,始信禅门龙象能。

  话说宗泐来到塞外,一望都是高山峻岭,黄茅白草,终日与豺狼共处,夜夜与妖鬼同眠,好生辛苦。每到危险之时,持着咒语真言,便绝处逢生,死中复活,蛇虎避迹,鬼怪潜形。忽然遇着一个老和尚,白发盈头,牵着一匹黑犬。宗泐上前打个问讯,问他西域取经之路。老和尚摇着头道:“随你走到头白,也还不能够走得到哩!”宗泐道:“弟子  奉着当今皇帝圣旨,要往西域取经,万望老师父指教。”老和尚道:“休得自苦,枉自劳心。随你怎么样,莫能得到西域,快可转身。俺有一部《文殊经》,并一封书献与皇帝。”宗泐受了,稽首作礼,早已不见了这个老和尚。抬起头来,见老和尚变成文殊菩萨,黑犬变成青狮,五色祥光围绕,直上西方而去。真持咒之力也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宗泐西方去取经,持咒虔诚现佛灵。

      妙义无边能广大,劝人作急念醒醒。

  宗泐大惊,倒地作礼,遂转身而回。渐渐到于南京,进见洪武爷,备述缘故,献上经书。洪武爷先拆开书来一看,却是当年初登宝位做水陆道场御手亲书表文一道也。当年已经炉中焚化,不知怎生纸墨如故,真正神鬼莫测之事。洪武爷大惊,方知真是文殊菩萨下降。因此大弘佛法,皈依三宝,供奉此经。后来马皇后升天,举殡之日,天大雷雨,洪武爷心中甚是不悦。宗泐随口诵一偈道:

      雨落天垂泪,雷鸣地举哀。

      西方诸佛子,同送马如来。

  宗泐诵罢此偈,但见雷收雨止,天地清朗,日月还光。洪武爷大悦,遂得成礼而回。因此待宗泐甚厚,常称之为泐翁,后住于杭州中天竺。但宗泐虽是佛门,却好说那儒家的话,宋景濂虽是儒家,却又专好说那佛门的话,生平凡做有道僧人的塔铭,共有三十余篇之多,若是无道德的和尚要强求他,一字也不可得。僧家以宋景濂之文如珍宝一般敬重。洪武爷常称赞这两个道:“泐秀才,宋和尚。”洪武爷大阐佛法、讲明经典者,虽是天聪天明、宿世因缘,亦因此二人辅助之功也,真不负西来救世之意矣!后来二人都以持准提咒之故,得证西方果位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寿师转世为文人,仍是金刚不坏身。

      宗泐西来应有意,共扶佛法表来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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